【克慈】早道浮生若梦,恨不得一夜白头。

 除却君身三重雪,世上谁人配白衣。 

这句话傲了些,我私心却无比的想要用在你的身上

 一

  白驼山身处西域极寒之地,漫山的白雪是终年不化的,美则美矣,可每每昂首望去,只觉得自心至身,都凉了个彻底。

  欧阳克独自坐于窗前,倚窗往外看着,向来束的整齐的发此时有几分散乱,垂在面前,将人带出了几分慵懒颓废的味道,他穿的单薄,只着了身白色的亵衣,外头压了件姬人硬给披上的银狐裘,显得人有些过于瘦弱,在这放眼望不尽的白中,衬得他的脸,也更苍白透明了几分,恍惚间,竟觉得他如同立足于高山之巅的仙人,望得见,却触不着,仿佛下一刻,他就要消失在你的眼前。

  正当屋里所有人都屏气低语,唯恐惊扰了这幅画面时,忽的有个温婉声音软软出声:“公子师父,药汤好了。”

  乍闻得此句,欧阳克不由皱了皱眉,却又转瞬将那抹厌恶敛起,欧阳克有个好处,从不迁怒于人,此时侧头看向垂首立于自己身前的人,语气淡淡却蕴含了分自嘲,语调仍然温柔,却听的人心凉:“木莲,你说我这废人,娘亲却每日为我浪费这许多的珍稀药材,又是何苦呢?”

  木莲是早些年被欧阳克自马匪手下救出来的,曾经也是个琴棋书画无所不通的大家小姐,骨子里自有股子柔美似水,说话之时婉婉道来从不叫人恼火生厌,此时也是一样,她略抬头看了欧阳克一眼,随即走上前去,将窗子关了,少了呼啸而入的冷风,屋里霎时间便暖了几分,她也不劝他,只是笑意盈盈道:“公子师父莫要说这丧气话,若是叫老夫人听见,必然是要伤了心的。”

  欧阳克随她话也是一笑,垂眸摇头,唇边那点笑淡薄如水,寻不出半分曾经的意气风发:“我只怕这一副副的药下去,会让娘亲更加伤心罢了。”

  公子的心里憋闷,大家都是知道的,却从不敢多说多劝,就如同一块化脓的伤,所有人都知道应该把脓刮了去,可所有又都知道刮伤时的痛,不敢动手,不忍动手。所以当伤的主人将伤掩去,装作若无其事的时候,大家也就随着他假装着。可如今伤的主人,自己将伤揭开了,那么谁都无法再忽视了。

  脓必然是要除的,自己却没这个能力,只得另辟蹊径。

  木莲抿唇,继而屈膝而跪,垂首道:“木莲逾越,公子师父不知,那日老夫人得知公子腿伤便立即叫了我们带上各种灵药去寻公子师父,却没想到我们去时,已是……。”

  欧阳克的五指微微收紧,抓住了垂于身侧狐裘的皮毛,几乎失态,好在木莲没有继续在这个话题多做停留。

  “好在所带灵药众多,堪堪保住了公子师父的性命,得以让公子师父回到白驼山受老夫人救治,公子师父不曾见,你昏迷那些日子,老夫人那般失态的模样,便是我们这所有人,也不曾见过的。”

  “漫不说其他,单是为了老夫人,就请公子莫要再如此思想自己。”

  自打欧阳克回来之后,这段事是没人敢提起的,木莲虽自持了解欧阳克,可想到他初初醒来不言不语的数日,此时心里也是揣揣,俯身叩首:“木莲多言,请公子师父责罚。”

  欧阳克垂眸去看身上的狐裘,手指轻抚过皮毛,将自己方才握出的指痕全部抹去,幽幽叹了口气,扶桌起身,端得是一副器宇非凡风度翩翩的模样,可他才迈了一步,便险些一个踉跄,好在扶了桌子才不曾跌倒。

  欧阳克的腿受不得寒,见风就疼,本该日日暖着,可他今日却敞着窗子坐了整个清晨,其中疼痛自然不言而喻。他众人皆知他是故意要受这痛,也不敢劝,只得由他。

  欧阳克扶桌站定,又缓了一缓,这才重新迈步走到木莲身前,俯身向她伸手,将她拉起身来,淡淡道:“叫药汤上来罢。”

  言毕,接过木棉递来的拐杖,率先往浴室走去。其实他走路之时,已不必完全依赖拐杖,可却习惯性的带了拐杖于身侧,到底是如今腿脚不适,还是为了掩饰自己是个跛子,连他自己也搞不清楚。

  虽然心中自知也认可曾经完颜洪烈所言,可当真真切切的认识到了自己如今的无用之时,心中却难免不有怨哀。

  “一个人生命的意义,不在于一双腿,而在于他的意志和灵魂。”

  可对于自己这样一个人来说,生命,又有何意义呢?

  二

  解了狐裘,除了衣衫,撑了拐杖借力起身,将自己置入药汤之中,几乎是刚迈进去,袭来的剧痛就使得欧阳克闷哼一声,仰首靠于木桶边缘,滚烫的药汁落在身上,顺着毛孔融入体内,由里到外的疼痛,叫人压制不住的想要叫喊。可欧阳克却忍下了,只是俊秀的眉已拧成了小山,扣着木桶边缘的指节已经用力的发白。

  立于一旁捧了毛巾侍奉的木棉看的心惊心疼,却又无法不眼睁睁的继续看下去,以防万一欧阳克疼昏在木桶中,自己无法几时搭救,只是她却不由的想,为什么对任何人都是温和有礼的公子,偏偏要受这样的苦呢。

  为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使得自己保持清醒的时候能多一些,欧阳克喘了几口粗气后,尽量压抑了自己的声音与平时无异问道:“木香,我让你查的事,可有了头绪么?”

  室内之人皆是老夫人精心教导通晓药理的,怎么不知他此番是如何感受,正是担忧之时听他询问,也知他心中想法,赶忙回道:“回公子师父,已经查到了,那人,现在过的不大好……。”

  木香故意顿了顿,等着欧阳克的反应,可惜隔了屏风什么也瞧不见,只好继续讲了下去,只是尽了可能不带出自己的好恶,她是自幼跟随公子的,自然知道什么时候应该,什么时候不该:“那日之后……老主人去找寻害公子的凶手,杨康为了习得老主人的功夫,就将一切都推到了穆念慈的身上,自己则是故作姿态,以为老主人找到穆念慈和九阴真经为条件,要求老主人收自己为徒……。”

  欧阳克依旧没说话,只有时不时的加入热药汁的水声,木香道他必定是因为欧阳锋收了杨康而心伤,所以赶忙跳了这一段:“在那之后,杨康便派了大金将士去追寻穆念慈,目前还未追到,只是怕是也不需多久了,因为那穆念慈已怀有身孕,身子沉重不堪赶路,如今正住在临安牛家村,离被抓,该只是早晚的事。”

  木香的话在耳边,一句一句听的清楚,实际上他并没有为叔父收了杨康而有什么伤心的,这好像身上理所当然的事,叔父如此在意那绝世武功,怎么会为了他而放弃呢?甚至来说,他竟觉得若是叔父不这么干,他才是不信的。

  他如今倒是相信真情的,只是他不相信这种真情,会出现在自己的身上罢了。

  事情的大体与他猜想是无异的,唯一令他没想到的是他认为杨康多少对穆念慈是有几分感情的,如今看来,倒是穆念慈自作多情了。

  可怜人。

  和自己一样。

  提起唇角无声的笑了笑,欧阳克倒不是不想说话,只是随着泡在药浴里的时间越久,身上的疼痛就越剧烈,他开始的时候还可以感受到双腿如同再次被粉碎碾压的痛楚,可到后来,就是周身都在痛,痛的身体发抖,痛的牙关打颤,他不敢开口,不敢出声,只怕一开口,便是呼痛哀嚎,他不是在意自己的面子,他只是怕他的母亲担心。

  这么想来,似乎也不是那么痛了。

  三

  不知道挨了多久,只觉得度日如年,当欧阳克再次拥有自己的意识的时候,他就已经是在床上了,安神的香燃过了一半,屋子里被火炉熏的暖暖,让人提不起劲。每次都是如此,欧阳克没有半分疑惑,也没有想要出声叫人的意愿,门外有窸窸窣窣的说话声,刻意的压低了声音,似乎是怕吵醒欧阳克。

  “克儿的腿如何了?”清冷高傲的声音,是娘亲的,欧阳克虽然听的不多,却记的清楚,真不知道在任何时候都是无比冷静理智的娘亲,在为自己担心失态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回夫人,我们按着您给的方子和正骨法子日日浸泡按摩着,已好的多了,只是这几日,却再没什么进展了。”这个声音,是照顾自己起居的木棉,木棉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向来甚少开口,声音有些哑,却是十分灵巧,只要她听过的声音,皆可以惟妙惟肖的模仿出来。

  “……”

  良久的静默,欧阳克努力猜测娘亲的神情,会不会是与望向窗外练武的叔父时一样的神情呢?

  没等他猜出来,母亲便又出了声:“依样用药,我再找找其他的法子。”

  “是。”

  随后便是开门声,关门声,很轻,轻的连脚步声也没有,娘亲的轻功很好,欧阳克这么想着。

  木棉进来的时候,看见的是仍处在昏睡中的欧阳克,难得舒展的眉头,似乎是做了什么好梦。

  大概是黄昏,当阳光洒在了欧阳克的脸上时,他的睫毛轻颤,随即睁开了眼,他眯着眼睛撑起身子,扬声喊了木棉关窗,他笑着说:“太暖和的光了,我梦里的白驼山都险些化了。”

  木棉赶去关了窗,木香也凑趣喊她:“快些,快些,白驼山要是化了,我们可没处去了。”

  欧阳克眯着眼睛看她们:“那就回家吧,和她们一样。”

  四人面色一僵,欧阳克却还是清清浅浅的笑着,就好像他把那些姬人放走的那天那样,笑的温柔,可无论那些人落泪哀求或是如何,他都不曾松口,他手下教出来的人,药理武功,琴棋书画,从不比别人差,再加上他与每个人的大笔银两,都足够她们过上顶好的日子,她们没必要待在这里。

  现在跟着公子身边的只有四人。木莲温柔,话语温和,隐隐是四人之首。木棉贤惠灵巧,平日负责公子的衣食起居,只是有些沉默寡言。木香性格活泼天真,喜怒从不掩饰。木叶武功高强为四人之最,却少有言语。虽说性格各有不同,却皆是聪明能干的,可此时,却皆没了言语,面面相觑。

  那一次遣散的是有家的人,现在山上剩下的都是无家可归的,公子又要把她们也遣散么?

  良久无言,欧阳克看出了她们的慌张,然后笑了:“只是你们回家的时候记得带上我,若是白驼山化了,我是真的无家可归了。”

  四人这才松了口气,齐声道:“此生定不负公子。”

  欧阳克听了她们的话,摆摆手,没回应,只道声:“我饿了。”

  饭菜早已备好了,只等着他醒来就可以吃了,此时听了他的话,一样样的端了上来,摆了满满的一桌子都是欧阳克喜欢的,模样精致滋味可口。

  欧阳克握了筷子,轻尝了两口,便落了筷子:“着实不错,今日怕是吃不完了,浪费了实在可惜,那就带上明日路上吃吧。”

  上路?四人几乎要理解错了,索性还未等四人发问,欧阳克又道:“明日启程,我想去……临安看看。”

  平平淡淡的叙述,四人却知道,这趟临安,是非去不可了。

  凡是公子师父认定的事,便是如何,也改不了的。

  四

  一个人的霉运大概是有数量的,而欧阳克的霉运在他死的那一刻,大概就清零了。

  于是巧得很,在带着一堆瓶瓶罐罐的药走了十多天后,冲着穆念慈来的欧阳克,才到牛家村,就看见的了穆念慈被一群金人士兵围攻的画面,她憔悴了许多,消瘦了许多,腹部拿厚布裹着,身子有些笨重,可手中一把杨家枪依然舞的虎虎生风,还是飒爽英姿。

  欧阳克远远望了一会,既没有上去帮忙,也没有暗中相助,这有点不像他,若是以前,莫说欧阳克如今腿好了许多,便是他腿刚废,只能卧在榻上的时候,他也会拼命护她的。

  眼见着穆念慈将要力竭,木香终是唤了他一声:“公子师父,该走了。”

  在最开始的时候,见到公子现在的模样,木香和许多姐妹都恨不得去杀了穆念慈和杨康,可公子不许,也就只好忍下了,如今不是她们来杀,而是别人来杀,木香恨不得穆念慈顷刻就死了才好,自然不会留欧阳克在这里,只怕公子看的心软,会再救她一次,这样蛇蝎心肠的女子,怎配得上公子。

  欧阳克还未说话,穆念慈已听到了这句公子师父,转头望来,一脸的坚毅,却在看见欧阳克的时候,如雪入火般消散,她就那么停下了动作,如遭雷击的一般愣在了原地,嘴唇轻动,却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长枪刺向她的胸口,她也似是毫无知觉,只是一双眼睛直直的看向欧阳克。

  这个时候,欧阳克若是不去救她,那他就不是欧阳克的。

  欧阳克叹了一口气,他腿伤了,轻功早不如以前,现在的距离,若是再使轻功赶去,必定是救不了穆念慈的,此时只得抬掌拍在马鞍之上,借力起身落在离穆念慈近些的地方,不敢停歇又是一掌蕴含了内力,打向将长枪刺向穆念慈的人,逼得那人闪开,这才堪堪救下穆念慈。

  那人倒也机警,迅速闪身躲开,回身再次将枪向穆念慈刺去,只可惜欧阳克此时已经到了穆念慈身旁,展臂将她揽入怀里,举了拐杖将那人的枪压下化了他攻势,然后趁人受力弯腰之时,抬腿踢上人的胸口,要是曾经,欧阳克这脚必定可叫人口吐鲜血,伤了内脏,可惜欧阳克忘了自己现在腿伤未愈,力道不足,虽是击中,却并不如自己所想的伤害大,反倒闪了自己一个踉跄,好不狼狈,幸好有穆念慈帮忙扶了一把,才不至于跌倒。

  平常的生活中,欧阳克或许还能记得自己的腿,可武功招式都是深入骨髓的,总是习惯性的忘记了自己早已不是曾经,若再打下去,难免再出差错,欧阳克并不顾惜自己的性命,却无法不顾惜怀里人的,在加上自己的腿隐隐作痛,当下便也不再动作,只扶着穆念慈连连后退,然后示意了木莲四人接手。

  木莲四人开始不动是因为不喜穆念慈,可如今既然得了公子师父的命令,自然就得动手了。

  她们四人都是得过欧阳克指点的,其武功造诣自然不是这群普通金兵可以比的,何况她们并不与他们硬碰硬,只凭借了灵敏飘逸的穿梭众人其中,将他们一一点了穴,至于欲要杀害穆念慈的那人,四人却是默契的没动,由他好端端的站在哪里。

  欧阳克看了好笑,也知她们心思是为了自己抱不平,更不好责怪,只得无奈的喊了一声木叶,木叶这才冷着脸将那人点了穴,拎到了两人面前。

  欧阳克此时已经松开了穆念慈,朝她略微笑着点了头,随即撑着拐杖往前一步,木叶即刻会意的将那人的头发向后拽着,露出脸来,平平无奇的样子,只有脸上一道自耳垂到眼角的疤分外惹人注目,欧阳克没见过他,却凭借他身上的服饰可以得知他必定是金人,所以也不绕弯,直截了当的问:“你们是替欧阳锋来找九阴真经的么?”

  那刀疤脸似乎是个胆大,即使此时也毫不服软,不顾头皮疼痛,执意扭了头不去看欧阳克,做出一番高傲的模样。

  欧阳克也不恼,反而是笑着摇了摇头,曲小指于唇前,轻吹了声口哨,只见木叶袖中箭一般射出条青色小蛇来,落在欧阳克的掌心,欧阳克端着那蛇,放在了刀疤脸的面前,唇边的笑越发明显,温声吩咐:“木叶,将他下巴卸了,我放青儿进去。”

  这世上呢最可怕的,绝不是死亡二字,这是欧阳克打小就知道的道理。

  五

  碧绿的小蛇仰着头,丝丝的吐着蛇芯,立起的蛇眸紧盯着刀疤脸,刀疤脸面上的不屑几乎在瞬间褪去,却依然咬紧了牙不愿说话,直到穆念慈也走上前来的时候,才松口道:“找九阴只是幌子,我们主要目的是穆念慈,小王爷说了,只要见了穆念慈,无需回报,立即斩杀!”

  刀疤脸这话是盯着穆念慈说的,声音算不上大,却将穆念慈惊得后退一步,美目圆睁:“不,不会的!康哥不会这么做,我的肚子里还有……”

  刀疤脸也不算太笨,扬声打断了她的话:“哼,一个孩子算什么,只要等到王爷成了大王,小王爷便是唯一的继承人,到时候后宫佳丽诸多,莫说一个,便是十个八个,也是轻而易举?”

  穆念慈仍是不信,或者说是她信了,却不愿信,咬了唇不语。

  刀疤脸想到了完颜康的交代继续道:“小王爷说了,你若真的为他好,便乖乖的死了,免得以后事情败露,害了小王爷的命,只要你这次帮了小王爷,小王爷必定念着你的好,等到尘埃落定之后,会将你入了完颜家的坟,冠以夫姓,以正妻之礼,风光大葬!”

  穆念慈此时的状态实在是算不得好,欧阳克虽忍了许久不插话,可此时见了穆念慈的样子,还是有些心软,轻招了手,示意木棉木莲扶了穆念慈到一旁坐下,自己则看着此时似是得意之极的刀疤脸,悠悠然问道:“什么事情败露?”

  或许是欧阳克问的太轻松,那刀疤脸竟是想也不想的就答道:“当然是小王爷杀了欧阳克的事……”

  话一出口,他就觉出了失误当即住口反问道:“你!你是谁!”

  他这对欧阳克不怎么好的态度,直接导致了木叶把他的头发又拽的紧了些。

  欧阳克轻声笑着,俯身对上他的眼睛,温声轻语:“你是在问我么?呵~承蒙记挂,在下西域白驼山,欧阳克。”

  欧阳克其实笑的挺好看,可这个时候在这刀疤脸眼中,却如同厉鬼一样,更何况欧阳克故意吓他,暗自运功,使得眼睛在瞬间变绿,配着他似笑非笑的表情,骇的刀疤脸直往后退,被木叶揪掉了几缕头发也顾不上疼。

  欧阳克直起身子,冷眼看他,刻意冷声道:“你若当真害怕,便好好回答我的话,若有半分隐藏,我便要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刀疤脸此时哪里还敢有不肯,点头如捣蒜一般。

  欧阳克手指微动,习惯性的想要打扇,可当手指相触,这想起自己的墨扇丢在了荒岛之上,颇为不惯的攥紧了拳,面上依旧不做表露道:“我且问你,为何方才我问你话你不说,而穆姑娘一来你便松口?”

  刀疤脸将眼看了穆念慈,又落回此时缠在欧阳克腕上的青蛇上惴惴道:“这是小王爷的吩咐,见到别人一律收声,以免口耳相传到了欧阳锋的口中,但若是遇见却打不过穆念慈的时候,可将这些话说与她听,她心气高,若是得知如此,心中又怨又恨的情况下必然会心中有寻短见的念头……”

  不得不说,杨康的确是了解穆念慈,这是这份了解,令人心寒,欧阳克微微皱眉,侧头去望穆念慈的表情,穆念慈正向着这面看,见他看来,极为僵硬的扯来唇角露出个笑来。

  刀疤脸见欧阳克没说什么,便自顾的说了下去:“小王爷还说,若是第一段话穆念慈不曾露出异色的话,说明她不信,此时便要将第二段话说与她听……”

  欧阳克打断了他的话:“如此说来,你家小王爷确确实实是知道穆姑娘腹中有他的骨肉么?”

  刀疤脸一愣应声:“小王爷早就知道……”

  欧阳克轻抬了抬手,去抚摸那青蛇的头,蛇儿无比开心的在人指腹上轻蹭:“嗯,继续说吧。”

  一幅主宠和谐的画面,却叫刀疤脸看出了一身的冷汗,强咽了口唾沫:“小王爷还说,若是说完这些,她还不信的话,就把此物拿出来给她看。”说着,略动了动肩,可惜他现在被点了大穴,只能做小范围挪动,根本无法取出那物,只得道:“少侠,此物在小人胸前,请少侠解了小人臂上的穴道,好让小人取出给少侠看。”

  欧阳克看他眼底闪烁神情,笑而未语,俯身下去,在人胸前口袋摸了片刻,便拿出个小小油纸包来,还未等打开,欧阳克便露出一抹冷笑,轻声道:“屏息。”

  待得众人依言而行后,才动手将那纸包打开,纸张层层拨开,露出里面的一只小小玉鞋来,前后刻有比招二字,玉鞋上包了一层浆,显得玉鞋油光水滑,显然是被人许久摩挲过的,而那纸包底部还有一层白色细粉,见了风便飘散而开,欧阳克似是早有预料一般,翻手打出掌风,将粉末推远,又接过木莲递来的皮囊,浇在了玉鞋之上,只见那层包浆随着酒水被冲下,露出原本的模样,欧阳克将它擦干了,递给缓缓行来的穆念慈:“可是真的么?”

  穆念慈接过玉鞋,只去看那比招二字,默默点头。

  却说那纸包里的白色粉末本是迷药,打算着若是穆念慈打开时直接吸入,由他们杀了,也算任务完成,若是迷药不成,那层看似包浆的东西,也是触之便中了毒,这两种方法结合本是万无一失,只可惜他千般万般没想到竟碰上了欧阳克,自幼生在在毒药堆里的他,怎么会连这点小技俩也看不明白。

  刀疤脸见得事情败露,也就不再假装,目露凶光,方才害怕之状竟也是刻意而为:“哼,要杀要剐便快些动手吧,老子若皱一皱眉,便是你孙子辈的。”

  欧阳克听闻这言,挑一挑眉,还未等说些什么,臂上已搭上了一只玉手,正是穆念慈的:“欧阳克公子,请手下留情,不要杀他。”

  刀疤脸却不领这个情,怒道:“呸,老子需不得你虚情假意,下次见了你,照样杀你!”

  穆念慈望向他:“我留你一条性命,不是要你受我什么情意,不过是因为我钦佩完颜洪烈手下的兵,得过他们一次恩惠,如今还了就是。你此番回去,告诉康……完颜康,我们的婚约再不作数,自此之后他做他的大金王爷,我做我的宋人百姓,老死不相往来!”顿了一顿又道:“一切事情我自行担下,不会累他分毫。”

  欧阳克是知道她说的那次的,加之他本也是感念于那次所带给他的震撼并未打算杀他们,此时恰好做了个顺水人情,示意四人将他们放了。

  待得金人离去,确定了他们不会折返后,欧阳克也有些站累了,侧头向呆愣一旁的穆念慈点了点头,既然上马欲离。

  可才上了马走了几步,便听身后有倒地之声,回首望去,正是穆念慈倒于地上,身下有血缓缓流出……。

  六

  当穆念慈再次醒来的时候,她正躺在床上,不是她熟悉的牛家村,屋里生了暖炉,使得她冰凉的手脚不至于那么难受,她伸手抚上自己的腹部,平平的。自那人说那些话开始,大惊大悲之下带来的腹部坠痛……虽有预料,却仍不免有些低落。

  她的屋里还有另外一个人,身姿有点眼熟,依稀记得欧阳克似乎叫她做木叶。木叶坐在屋中的桌前似乎是在看书,此时听了穆念慈的动静起身过来,将她扶起喂了点水,由让她靠着床头坐好,冷声:“我去叫公子。”

  穆念慈向她笑一笑,想要道声谢,木叶却丝毫不曾理睬她,自顾离去。

  穆念慈自然知道木叶是为何如此,她并不冤枉。

  未过几时,便听了房门三声轻叩,伴随清润男声:“穆姑娘,我进来了。”

  因为知道穆念慈此时身体不适,他也就没有等着穆念慈开门,而是径直推门而入,并未走近,只是隔着帷幔远远问道:“穆姑娘身上可还有什么不适么?”

  “我已好得多了……谢谢你。”她的声音很低,带了些哑,听起来疲惫之极。

  欧阳克有些担心,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只得隔着帷幔抱拳一礼:“穆姑娘客气,既然无事,那么在下便先告辞了。”

  穆念慈想说些什么,却总也开不了口,只好不发一言,由着他去了。

  欧阳克本是想着帮了她那次就走的,却不料遇见她小产,检查之后更是惊讶,依着她身体虚弱程度,欧阳克真是无法想象,她是如何撑着那身子去与金人打斗。

  穆念慈的性子看起来柔顺,实则坚毅,不输男儿,叫人敬佩不已。

  欧阳克也忍不住嘲笑自己,被人取了性命,却仍对那人念念不忘,鄙夷自己之余,又安慰自己道,无非是日久天长,沙子被打磨成了珍珠罢了,只需再见她一次,就可识得她不过是砂砾了。

  可当如今再见了,欧阳克却仍是恨不起她来,所思所想皆是她的好。

  哪怕是想到她曾下了迷药要杀自己,也忍不住为她开脱。

  她并不是讨厌自己,她只是因为她的非如此不可,她也没什么错,错只是错在自己不曾早些遇见她。

  他也有些悲哀的想,好好歹歹,她必然是对自己有几分情谊,最不济也有几分不忍心的,否则那日木屋,为何明明她护身的匕首就在腰间,可以拿出来直接杀了他,她却没有下手,只是拎了个竹椅呢?

  想着想着,欧阳克也忍不住有些自我厌恶,暗暗骂上一句自己自作多情,骂上一句贱,被人取了性命,却还为她百般开脱,这……。也大概没谁了吧。

  心中情绪万千,喜怒哀乐,欧阳克只知自己仍是喜欢她,便也不再纠结,可心中也暗暗告诫自己。

  他对她的喜欢,也就只能到喜欢为止,再不可近分毫了。

  她身好之日,便是他们再不相见之时。

  七

  往后的一月,他们的见面仍是这样,隔着帷幔,有时候聊上几句,有时候聊上半日,大多数都是穆念慈找了话题,欧阳克回应着,一方心怀愧疚,一方礼貌迎合,倒也算得上是相谈甚欢。

  直到近几日开始,他们才开始有些户外的活动,其实一个跛子加上一个病人,也不过是散散步罢了。和在屋里能聊上几句不同,他们散步的时候,往往是极为安静的。就好像最重要的是,就是走路一样。

  又过了半月,穆念慈的身体逐渐好了起来,却依然虚的厉害,一套杨家枪耍不到结尾,便脱了力,可她却依旧倔强的每日得耍完一套,这一日欧阳克又将穆念慈扶回了房间,转身欲走,可还未到门前,就被人叫住。

  “等……等等……”

  “嗯?我在。”

  “可否劳烦你将我随身的布包帮我送进来?”

  “好。”

  他寻着了布包,掀开帷幔走进来,虽是共处了一月有余,可穆念慈却从没敢仔细看看他,以至于欧阳克此时慢慢走来,是穆念慈这些日子里,这是头一次的仔细看了他,依旧的一身白衣,领口衣袖用暗色线修了精致的蛇纹,显得优雅而贵气,他依旧的浅笑温柔,恍如那日竹林赠了字绸安慰的风雅公子,只是那拐杖却是碍眼极了……。

  欧阳克放了布包便要走,穆念慈喊他:“请再等一等。”

  欧阳克依言未动,只见穆念慈将布包层层打开,里面却是一把匕首,上头刻着个康字,欧阳克自然认得,不由的皱了皱眉头,穆念慈将匕首递向欧阳克:“欧阳公子,曾经的事,是穆念慈对你不住,这些日子又得你救助,得晓真相……念慈欠你良多……”

  她顿了一顿,低声道:“穆念慈此身已无地自容,不敢存于世,今身已大好,不至使公子负上欺弱之名,才敢以一命偿以公子,请公子动手吧。”

  欧阳克没接那匕首,也不曾接话,只转了话题道:“穆姑娘累了,早些休息,待穆姑娘身子全好了,再说其余的事。”

  穆念慈见他不接,自拔了匕首咬牙闭目刺向自己胸口,血腥味弥漫,却未觉得疼痛,穆念慈惊异睁眼,却见欧阳克一手撑着拐,一手将匕刃握在掌心,刃尖堪堪停在她的衣上,难动分毫,而血正顺着他的指缝一滴一滴的落在被上,可欧阳克依旧笑着望她,仿佛手握利刃的不是他,轻声唤她:“穆姑娘不必如此。”

  这一声清清朗朗,却惊的穆念慈松了双手,任由欧阳克将拿匕首拿走,重新送入刀鞘。

  默然垂泪;“欧阳公子,你不该……”

  欧阳克笑着打断她;“穆姑娘无需自责或是愧疚,欧阳克所做的一切,无论是当日饮下迷酒,或是今日出手救你,都是从心而为,哪些事做了之后的结果,我也是早有预料的,半分怪不得穆姑娘。”

  欧阳克越是宽慰,她便越是愧疚,暗地觉得,若是欧阳克肯恶言相向或是直接给她一刀,她的心里必定要比现在好受的多。

  欧阳克见她低头不语,又道:“穆姑娘可还曾记得那日酒馆与我说的话?”

  欧阳克将伤了的手藏于袖中,面上笑容未改:“那是我第一次知道,世上有一种感情,叫做非如此不可。”

  经欧阳克这么一说,穆念慈也回忆起了那日,喃喃道:“当自己的一切,甚至连性命都不重要,你的心只属于,这个人,即使如何让你心痛,心伤,你也无法离弃, 义无返顾,没有选择,没有犹豫,非如此不可。”

  这一句说来,声越发的低,曾经情至深时所言,如今听来可笑之极,穆念慈苦笑:“这话是我说的,可我如今,已是不信了……。”

  欧阳克看着穆念慈苦涩模样,心中莫名有几分难受:“可我还信。穆姑娘当时的神情,叫我一辈子都会信这句话。”

  欧阳克还记得自己曾说过一句话,这世界上最傻的,莫过于自己明明知道被骗了,还会选择去相信;最笨的,也莫过于下一次如果再见到她,只要她一开口,你还是会重蹈覆辙,心甘情愿的被她骗下去…。

  欧阳克想,自己大抵就是如此吧,纵然是穆念慈曾要过他的命,可直到现在,他怨过气过,却独独没有恨过,甚至他笃定,若是穆念慈如今再递来一杯酒,他依然会喝下去:“只是我信有这样的感情,却不信,我会拥有。”

  看着欧阳克眼中落寂,穆念慈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起了那天晚上,欧阳克握着酒杯笑,说的那句,你真的想让我喝酒么,那时候的他,是不是就想到了这句话呢,无话可说之余,能说的似乎只有两个字:“抱歉……。”

  可抱歉,又有什么用呢,穆念慈有些心虚的低头视线乱飘,却看到了欧阳克藏有袖中的手仍在不停流血,落在地上,逐渐形成了个小水洼,半是担心,半是转移话题道:“你手上的伤,我替你包扎一下吧。”

  “好。”

  八

  浸满了血的布落在水盆里,洗出了一盆血水,洗干净了又重新去擦掉手上的血,盆里的血红的吓人,欧阳克却没什么反应,由着穆念慈在自己伤口上抹了些个自白驼山上带下来的药,清清凉凉,使得痛也缓解了许多,欧阳克望着自己被包扎好的伤口,仍笑得出来:“早知如此,我便多带些药出来了。”

  穆念慈此时正在将桌上的药瓶重新收入箱子,听闻人言,不知是何冲动,竟幽幽接道:“若我如你一般,受了这般遭遇,我一定再笑不出的。”

  欧阳克懂她的意思,却故作不懂:“不过是伤了手罢了,若是哭哭啼啼,只怕才是真的要叫人发笑了。”

  穆念慈没说话,只是抬着头去看欧阳克的眼睛。

  欧阳克避无可避的败下阵来:“穆姑娘是在同情我么?大可不必的,这对我来说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早已习惯了,毕竟身为西毒传人……”说到这里,他忽然意识到叔父已收了其他人。

  穆念慈似乎没意识到,又似乎是为他解围:“你既然是西毒传人,那么对于伤了你的人,为何不……?”

  欧阳克知道穆念慈是在说她,他叹了口气,无奈笑道:“女人有两种,一种是聪明的,她们从不会刨根问底,一种……”

  穆念慈的话干脆利落:“我从不是聪明的人,也没有做过聪明的人。”

  欧阳克的眼低垂下去,落在了自己的手上,没有了墨扇在手中,就连心慌时也不知道该如何掩饰:“穆姑娘可知,就像你所说的非如此不可那样,你这一世总会遇见那样一个人,你会愿意为她生死不计,为她含笑饮毒,只要是她所给的,无论是何等难捱的苦与累,甚至是毒酒,为她一句在乎,饮酒的人也甘之如饴的。”

  “甘之如饴……?”现在慌的换成了穆念慈,下意识的问了一句:“你如今,还饮酒么?”

  今日用来冲去玉鞋上毒的便是酒,穆念慈又怎会不知,话一出口,便觉不妥,可又不怎么后悔。

  欧阳克道:“常备着,却不怎么饮了。”

  “为什么?”这一句问的有些犹豫,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问些什么。

  欧阳克笑了:“因为还未找到为我斟酒的人。”

  穆念慈说她不是聪明人,欧阳克并不相信,因为他们现在的对话,若是真的是不聪明的人,是绝读不懂的,可穆念慈懂了,她的眼神这么说着。

  欧阳克抬了眼去看她,等着她再说些什么,可他也知道,必然是等不到的。

  果然,这次败下阵来的是穆念慈,心跳的厉害,仿佛是擂鼓一般,强自做了镇定:“我有些累了。”

  “那么欧阳克便先告辞了。”

  善解人意,这大概是欧阳克最大的优点。

  又是半月,穆念慈已经可以从容的把一套杨家枪耍下来,脸上的笑容也逐渐多了起来,与欧阳克的交谈也轻松了许多,只是每每见到欧阳克的双眼时,依然会垂眸避开他的视线。

  欧阳克曾与杨康说过,世上的女人分两种,好的与坏的。

  而穆念慈,自然是毫无疑问的好女人,温柔贤惠,对所爱之人忠贞不渝,可往往因为这个好,她们活的一直很累,所做之事极少有从心而为。

  欧阳克大抵猜得出穆念慈的想法,可他也知道,她不一定会那么做,他唯一能做的,便是等。

  九

  夜半,早早睡下的穆念慈的房间里忽然传来一声惊叫,还未休息的欧阳克想也没想的,就直接冲了出去,闯进了穆念慈的房间,甚至于连拐杖也忘记了拿。

  好在,好在,并没有如他猜想的那样,有刺客前来,只是穆念慈做了一个噩梦罢了。

  穆念慈坐在床上,听见声音,转头瞧着他,冲着他一笑,可这一笑,就笑出了眼泪来:“其实我早就该知道是谁了,只是我自己骗了自己这么久,可到底还是没骗过去……”

  她若是光哭还好,可她一边笑的灿烂,一边顺着面颊留下不断的眼泪来,看的人竟有些心疼。

  欧阳克不知道她做了什么梦,可也知道她梦见了谁。

  这一次的梦见到底是忘不掉,还是已放下,欧阳克不敢揣测。

  稍作犹豫,欧阳克最终还是选择了抬步上前,展臂将穆念慈拥入怀里,清清凉凉的香气随着欧阳克的靠近钻入鼻腔,带来无比的安心,穆念慈并未挣扎,只是顺从的伏在他的肩上,瘦弱的肩膀轻颤,无声的哭泣浸湿了欧阳克肩上的白衫。

  那一晚到底哭了多久,穆念慈有点想不起来了,只记得自己这一辈子,头一次哭的如此痛快,不必强装,不必掩饰,心头压抑的许多委屈,都被宣泄了出来,穆念慈有种恍惚她好像在那个晚上,将这一辈子的眼泪都流完了,当日出时暖和的光穿过欧阳克的发落在她的眼睫上时,她竟有种重生的感觉。

  那一次酣畅淋漓的痛哭,直接导致穆念慈不得不停了两三日的练习,而欧阳克,也落了两三日的枕,脖子连带肩膀的位置酸痛了几天。

  不过这一切倒都是值得的,这次之后,穆念慈突然看清楚了很多以前自己看不清或者不愿看清的东西,她也懂得了欧阳克的那句随心而为,世间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仅剩于的,为何不能随心呢。

  于是等到穆念慈的眼睛完全消了肿之后,她下厨做了一桌的菜,摆上了酒,将一张字条搁在了欧阳克的桌上。

  “我有酒,君可敢饮?”

  收到纸条的人将那几个字读了一遍又一遍,然后就是低声的笑,纸条缠绕在修长的指,最后落在微薄的唇边。

  “便是毒,又有何不敢呢?”

  灯下,穆念慈手中的酒壶微微倾倒,琥珀色的酒液顺着壶口坠入欧阳克的杯中,毫不犹豫的,欧阳克端了杯一饮而尽。

  穆念慈没说话,欧阳克也没说话,直到喝道第三杯的时候,欧阳克才开了口:“那么今次,姑娘是否愿意跟我一起回去?”

  穆念慈没回答,只是再为他斟了一杯,琥珀色的酒液在烛光下有着宝石般的光:“你还没有喝出这是什么酒么?”

  她这么一说,欧阳克才注意到了口中酒的余韵,手指轻点,仔细回味:“甜、香、醇、柔、绵,此酒入口甘甜。细品却又五味杂陈,回味悠长,香味浓郁,必定是陈年的老酒。只是这酒名……”

  他蹙着眉,沉思了许久,终于放弃道:“这般好酒,我是从未尝过的。”

  “从未尝过便敢如此大胆的喝了这许多?你不怕我在酒中下毒?”穆念慈刻意的拿了此事来说,无法是想看看欧阳克的态度,她有了随他走的心,只看他,还敢不敢喝她的酒。

  “穆姑娘怕是又忘记了我是谁,我是西毒的传人,这世界上所有的毒,我都清楚。”他笑了笑,又说。“可若是你下给我的毒,我必然的尝不出的。”“”

  这般甜蜜的话,仍是谁都喜欢听的,于是穆念慈笑看着他:“你说的没错,这酒你该是没喝过的,此酒名,女儿红。”

  “女儿红?”不过三字,却让欧阳克面上欢喜难以掩饰。

  “是了。”

  女儿红,是每个有女儿的人家,无论贫富贵贱都会酿造的一种酒,在女儿满月的那天酿好,埋于桂花树底,直到女儿出嫁那天取出,只此一坛,全由新郎一人饮下,半滴不留,所以在中原之地,每逢七夕男女相会之日,若是一个女子不敢对你表明爱意,那么只消她靠近你轻声说句:“我请你吃老酒勒。”便是芳心已许,你便可大胆去追了。

  穆念慈性子腼腆,能做到此步,已是千难万难。

  这酒,自然无不喝之理。

  那一晚欧阳克醉的厉害,陈年的老酒与新酒不同,只一杯便要叫人醉了,可欧阳克却喝了一坛,他的酒量是好的,却也无法抵御欢喜,酒不醉人人自醉,大抵如此。

  十

  穆念慈总是奇怪,欧阳克似乎睡的很少,却总是精神很好的样子,哪怕是昨晚醉的一塌糊涂,可当穆念慈在书房看见他的时候,他仍是精神极了的样子,只是四周却不见了长久跟着他的四人。

  “她们呢?”穆念慈略环顾了四周,终是忍不住发问。

  欧阳克手中本是握了卷书在看,此时也已经放下,纸张微微有些发皱,似乎是沾了水:“她们先回去白驼山报信了,我们无需赶那么急,过几日再走。”

  看着穆念慈有些疑惑的样子,补充道:“我想让母亲早些知道,她必然会为我高兴的。”

  穆念慈却似乎是兴致不高的样子,却强露了笑:“好……”

  欧阳克见她模样,有些疑惑:“怎么了?”

  穆念慈垂眸:“我只是怕……”可话只是说了一半,便咬了唇没有再说下去。

  欧阳克本想要起身,可还未站起,就又坐了回去笑着安慰:“无事的,母亲不会为难你的。”

  “……”

  “万事无需忧心,一切有我。”

  穆念慈总感觉今日的欧阳克与平时有几分不同,可却有说不上来:“好……。”

  十一

  自打木莲四人往白驼山走去之后,天气开始越发的冷,时不时的会下一次雨,一场秋雨一场寒,没了夏日的炎热,也就少了昏昏欲睡的感觉,街上也热闹了许多,只是与众人相反的是,欧阳克睡着的时间却是越来越长了,无论穆念慈何时去找他,他几乎都躺在床上,或是睡着,或是将要睡去,穆念慈曾疑惑的问过他,他只笑着说:“我练的武功,是蛤蟆功和灵蛇功,所以难免受些影响,每到寒冷的时候,就嗜睡了些,只是怠慢了你,你莫要生气。”

  穆念慈自然不会因为这样小事生气,她只是有些担心,看着欧阳克放在被面上无意识握紧的手,和他枕上的汗湿,穆念慈忽然想起木莲木棉走前几日讨论时说的话:“这几日天冷了,药用的费了些,可若不用药,这么痛,却是熬不过去的。”

  欧阳克的面上虽然没什么忍痛的表情,可他时刻攥紧物品的手,却暴露出了他如今到底遭受着多大的煎熬。

  穆念慈心有猜测,可因着他的腿,却不知如何开口询问,便故意问道:“克哥,我的胭脂已用尽几日了,早想着去买,可这地方我是半分不熟,可否请与我一同?”

  欧阳克略愣了一下,似乎是在思考最终是点头应了:“好,明日可行么?”

  “这……”穆念慈垂首做犹豫状。

  见人犹豫似有不悦,欧阳克眸色轻动,道:“好,请你先去稍等我片刻,我换了衣服便去寻你。”

  穆念慈依言而出,心中疑惑不减反增,她本以为,若是欧阳克是身体不适,自该百般推辞,可他如今这么痛快的答应,莫不是真的是如他所言,只是嗜睡了呢。

  穆念慈正是百思不得其解时,屋内忽的传来一声重物落地之声,随着便是瓷器碎裂之声。

  穆念慈惊而推门欲入,却闻得屋内一声清润,仍是平平和和的样子:“先别进来,我只是方才不小心打翻了桌上杯壶。”

  穆念慈依言顿足,心中却有几分疑惑,欧阳克虽是如今有些跛足,可却不至于到会打翻东西的地步,开口想问,却又听东西倒撞之声,穆念慈此刻不再犹豫,径直推门而入,只见欧阳克落在地上,身边四散了些杯壶碎片,凳子也是倒在地上,而欧阳克此时手撑了桌子正打算起身去拿拐杖,却连起几次都无法起身,反而又撞倒了凳子。

  闻门声回头,恰好见了推门而入的穆念慈,明明是伏在地上,明明是身上沾了茶叶灰尘,明明是这般狼狈尴尬,他一愣之后居然还笑得出:“想来是这几日睡的太久,腿有些麻木了,竟有些站不稳。”

  穆念慈从未见他如此狼狈,欧阳克在她眼里似乎任何时候都是风度翩翩,即便是拄了拐杖,也是高人一等的绝代风华,霎时间,竟有了丝流泪的冲动,穆念慈咬牙不语,反手关了门,近人身前去将人扶了起来,这一扶才知,欧阳克如今状况,竟比自己所想差的多。

  纵然是他极力掩饰,可那双腿的无力却是怎么也无法让人忽视的。

  好不容易将人半拖半扶的安置在床上,穆念慈与欧阳克皆是出了身汗。

  穆念慈是又急又惊,而欧阳克却是疼的,已是脸色惨白。汗珠顺着鬓角流到下颚,最后砸在白衣上。

  穆念慈待他坐好后,蹲在他身前伸手想去探那腿,可想到方才每次他的腿碰到东西时他皱起的眉,却又有些不敢,险险垂泪:“明明那日还……”

  这一句出口,穆念慈忽然警觉,似乎是从那日开始,她便再没有见过欧阳克走路的样子,头一日见他的时候他是已坐好的,穆念慈突然想到了那日觉得不对的地方,以欧阳克的习惯,绝不会叫她独自坐在桌前的,可那日他却是想动而没动。

  开始她只以为是不是药不够了,所以木棉四人回去取,可现在想来,依她们四人对欧阳克的重视绝不会如此匆匆的等到欧阳克的药没了才回去取,她们不见的那一日……恰是他饮酒后的那日。

  什么灵蛇功……什么嗜睡……分明是疼的昏了……

  她抬头去看那即使疼的发了冷汗,也极力向她笑的人冷声道:“你的腿,是不是不能饮酒?”

  她的眼神坚毅,显然是生了气的,欧阳克想了想,既然瞒不过去也只好据实相告:“只可饮些淡酒,助药性发挥,若饮了老酒烈酒,便……”顿了一顿,转而言:“也不过是稍疼些。”

  这谎言之拙劣,三岁孩童也知。

  穆念慈气的站起身来看着他:“你!你既然知道,那日为何又要喝酒?!”

  “我说过,只要是你给的,无论甘苦,我都是甘之如饴。何况……”他又笑了笑:“纵然是痛死,那女儿红我也是必然要喝的。”

  “你!”欧阳克这幅模样,将穆念慈堵的无话可说:“你到底有没有拿你自己的身体当回事!”

  欧阳克却未答这句,反是顾左右而言他:“念慈,你能这样为我担心,我很是高兴的。”

  这句话平平淡淡,却戳中了穆念慈心中柔软,叹了口气,温声道:“那你为何不与我说?你若说了,待她们快马去取药,而我们慢马走着,好歹半途遇见,你也可少受些苦。”

  欧阳克摇了摇头:“我只是怕你多想,何况只要挨过这几日,母亲便会配出新药来,并无什么大碍。”

  “你这样我就不会多想了?若你真有个……!!”

  欧阳克仰着头,面色平和的看着她,倒显得是她无理取闹似的,穆念慈口中的话,怎么也说不出来,只得一拂袖,摔门而出。

  “……”

  欧阳克疼了这许久,又勉力压抑与人对话,此番见人走了。心中一松,便又昏了过去。

  十二

  欧阳克那般情况,穆念慈怎会弃他而去,不过是去寻了洒扫工具,谁知一进来,便见着昏过去的欧阳克。

  瞧着他紧蹙的眉头,以及只有在睡梦里才会无意识的发出的痛哼声,穆念慈打了主意。

  无论如何,必须得走。

  找不到马车,就骑马,怕被欧阳锋寻着,就带斗笠,不认识路,就一路问着。

  无论如何,她都不愿再见他受苦,这般苦痛,他已受的太多了。

  日后有她在,她必定不会叫他一人却受。

  只是这话,她却是说不出口的。

  穆念慈牵着马穿过闹市,一直走到了城外,又走了许久,欧阳克这才醒了过来,发觉自己伏在马上,身上还压了披风,稍有疑惑,也就明白了。

  穆念慈听见了他的声音,却赌气没有回头看他,欧阳克也没有出声,隔着月白色的斗笠,两人都无法看清对方的神情,只是互相僵持着。

  其实欧阳克倒不是故意,只是他是的的确确的没了力气。

  又走了许久,天已经变的暗下来了,太阳自山中,落到了山边,穆念慈依旧不肯与欧阳克说话,倒是欧阳克忍不住了,勒马而止。

  穆念慈由着他勒了马,转头看了他一眼,依旧不语,却是欧阳克服了软,轻叹口气,自马上俯下身来,向她伸出手来,修长的指平摊在她面前,金色的阳光笼了他一身,仿佛是他发着光:“此番是我错了,日后再不敢犯了,不知如今穆姑娘可否赏脸,与我共乘一骑?”

  穆念慈本就是在赌气,可当得到了想要的结果时,却又不知该怎么办,只觉得脸不由得有些发热,可看着一直坚持俯身的欧阳克,他的相貌本就出众,此时黑潭一般的双眸巴巴的看着她,真诚无比。

  看着看着穆念慈也就莫名消了气,又似乎是得到了什么鼓励,将手搭在他的掌心,低声道:“我本不该生气的,只是我气我自己,这么久了,竟不知你过的如此辛苦。”

  欧阳克拉她上马,让她坐在自己身前:“无妨,不与你说只是怕你担心,而且这些年,也是习惯了一个人去忍着,只觉得说了也无用,反倒徒增了别人烦恼。”

  双脚轻夹马腹,马迈开了步子,慢悠悠的走在荒野上,欧阳克的话在耳边,分明没什么自怨自哀的语气,可穆念慈却听出了心疼:“我……我其实是希望你与我说的,哪怕我帮不了你什么,可说出来,多少知道有人为你担忧,有人为你疼着,你也心里高兴些。”

  欧阳克分明知道却故意问她:“为我担忧?谁呢?母亲不会,叔父不会,从没有人在乎过我,念慈说的是谁?”

  “……。我。”沉默许久,穆念慈才低声道。

  分明不是什么甜言蜜语,一个近乎低不可闻的我字,却惹了欧阳克笑出声来,借了此刻离得近的方便,俯身在人耳上偷个香,眼见着穆念慈红了耳朵,更是得意,单手拍拍马身,马便疾跑起来,只留个相依相偎的影子在身后。

                       --------------------完


热度 376
时间 2016.02.23
评论(16)
热度(376)
  1. 共28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