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设大如山#
#跪一人为师,生死无关。#
by.秦起
一
有谁会想在一开始,就做一个恶人呢?
在年幼的陈皮听着说书人的故事,心中向往着那个一怒即杀人,岂不快哉的黑旋风李逵的时候,年迈的陈四爷心中却突然起了这样的一个念头。
或许在一开始,李逵也不是想做一个这样的人的吧?
若是能有太太平平的日子过,谁乐意过那命悬着裤腰带上的日子呢?
有妻有子,或是苦些累些,可回到家,能有一碗热汤面,又有什么不好?
何如现在?
我一怒即杀了人,痛快至极。可痛快之余,却也时时刻刻的被人惦记着要杀去。
我是九门四爷,手下有银钱无数,下属众多。
我风光极了。
可笑的是,天下之大,却无一处可令我安眠。
手指探在枕头底下,一颗颗的铁弹子在指缝间滑过,陈皮忽然觉得有些疲惫。
或许是真的是老了吧。
他翻过身,仰面去盯着那苍白的天花板。
他竟开始有些怀念以前了。
在他还只是陈皮的时候,他的师父,他的师娘。
二
他还记得,师父总是很严厉的,像极了一个古板的父亲,不容置疑,不容反驳,若有违背,便是家法上身,或是赶去了祠堂罚跪。
自己曾对此诸多不满,认为师父是存心不叫自己好,是看不过眼自己,可如今这个年纪想来,却又是另一番想法了。
爱之深,而责之切,师父罚过自己,却会在自己当年被张启山举枪之时,以身挡之,也会在生死一线走过来的时候,对自己说一声,跟师父回家。
回家,可不是吗,家,自己当年挨过的家法,跪过的祠堂,哪一个不是被当了家人,才能接触的。
陈皮突然觉得眼中有些干涩,莫名其妙的泛着酸,师父其实当年年纪也不是很大,或许有二十多,或许才三十吧,分明是还不曾有过子女的年纪,却早早的因着自己而要担任起了为师为父的责任,他或许是好心,只可惜落在那个还在叛逆时候的自己眼中,便是万恶无善了。
还好还有师娘,或许是因为小时候过过苦日子,也或许是曾经在街上卖了十几年的面,师娘的性子温和极了,又极为懂得照顾人的心思,若非是她日日宽慰于两人之间,只怕他们那本就不长的师徒情分就会更短了吧。
是啊,若是师娘一直在就好了,那么以后的事就都不会发生了,师娘去世的不到一年,自己便被逐出了师门。
你若心中还有我这个师父,便终生再不许踏入红府一步。
不过是这样的一句话而已,自己竟是记了几十年。
年轻气盛的自己,撞上了那个时候的师父,自然是不得好的。
被这话一激,竟是真的再不踏入那门一步,哪怕是后来年纪渐长后,也只是在偶尔的送些东西,自己却不曾去过。
年轻气盛啊,有什么办法呢,拉不下脸来,又是自视甚高,自觉自己已是九门四爷,又在外混的风生水起,远比你二月红当年好的多,你凭什么还如此待我,你难道不该客客气气的迎我进门吗?
被捧的太高了,却竟是忘记了自己的一身本事,皆是继承于谁。
三
浑浊的眼中有两滴泪滑下,陈皮抬臂覆上了自己的双眼,他忽然有些委屈。
要是师娘在就好了,师娘那么温柔聪慧的人,一定能安抚的两人和好如初的。
五指缓缓收紧,手中那张陈旧的信纸被攥出了许多的折痕,脆弱的几乎下一秒就会碎裂在陈皮的手中。
透过这一封几十年前的戏,他仿佛看见了当年的师父,是如何在灯下落笔。
“佛爷是知,二月红一生至亲之人唯有两人,一是亡妻丫头,二便是这孽徒陈皮。丫头一事,自陨铜之后便再不敢想,故而如今世上二月红所在意的,便只是陈皮一人。陈皮所作所为的确恶极,我不敢不认,只是陈皮年幼,心肠不坏,亦有向善之心,我已与他断了师徒之名,以他性子,以后怕是都不会再出现在长沙,还望佛爷可网开一面。他身上所作所为,我二月红愿一力承之。”
怨不得,怨不得,师父明明如此年轻,却早早便不再抛头露面,只是安于红府与戏台,怨不得当年自己离开长沙之时,身负命债,却是畅通无阻……。
怨不得……。
师父高傲半生,向来是人求他,却不想他能为了自己而求人。
只可惜,自己竟是今日才得了这封信,今日才知了师父当年苦心。
若是早知些就好了……。
若是早知些,自己也不会这么多年不曾去看一看师父。
若是早知些,自己也不会在文革时期师父被批斗之时,置之不理……。
若是早知些,自己也不会在师父逝世之时,亦是一眼未看……。
悔极痛极……。
颤抖了手将那信收起。
窗外已是天色半明,起身落地,抬脚踹开了房门,再开口依旧是那冷硬的四爷作风:“都给我起来,老子今天就要去长沙。”
不容置疑,不容反驳,竟是像极了当年的二爷。
四
一路的忙碌过去,当陈皮终于回到了长沙的时候,已是黄昏了,他还记得师娘性子温婉,是最不喜欢血腥戾气,偏偏对自己还能容忍一些,遣了下属守在门外,他独自一人,推开了那几十年不曾回来的门。
伴着吱呀呀的声音,门开了,陈旧的气味铺面而来,曾经的红府如今早已是陈旧不堪,却好在还是整洁的,似乎是常常有人打理的样子。
倒也是应该的,师父除了自己之外,似乎还收了个小弟子,向来,应该是他请了人来日日打扫吧。
迈步入了府门,却在家门祠堂面前至足不前。
太整洁了,除了陈旧一些,安静了一些,家里的摆饰似乎都和自己当年还在的时候一般无二。
就好像下一刻还会看见师父从书房走出来,略蹙了眉问一声今日练功了吗。
就好像还会闻见那厨房飘来的阵阵面香,师娘捧了面来劝一声,陈皮才刚回来,你让他吃些东西再问。
其实如今想一想,师父师娘对于自己可谓是纵容之极,自己在外惹了再大的事,回了家中,师父虽打虽罚,却从不会置之不理。
哪怕是自己当年在张启山的手下杀了人,也是如此。
……。
略退几步,回了院中,屈膝落跪。
彷如当年一样。
陈皮当了这么多年的四爷,早就没了低头弯腰这一说法,普天之下,能叫今日的他如此屈膝低头的,怕也只有这里了。
只是如今,却没有人罚他,也没有人为他求情。
俯身一拜,额头贴了冰凉的地面。
如今已是冬季,地面上落了一层雪,额头接触时却是一丝暖意。
轻叹口气,热气使得眼前的雪面,出了个小坑。
恍惚之间,陈皮只觉听了门一声轻响,有一温婉女声,似嗔似笑:“陈皮啊,你怎么又惹你师父生气了呢?”
猛的抬头,只见师娘含笑倚在了师父怀中,一双美目盈盈带笑,而师父也是温和笑意并不曾见师娘口中生气之态。
见了陈皮相望,竟还点了点头,温声问了一句:“回来了?”
如释重负,陈皮竟也笑了起来,一句话出口,真是当年清朗少年音色。
“是,师父,师娘,陈皮回家了。”
五
日落日出,已是一日过罢,门外的伙计早已经等的不耐烦,冒了被骂的危险,有人悄悄的将那院门推开了一角,偷偷望去。
只见四爷跪于院中,身上落雪一层,分毫不化,竟是已死去多时了。
众人惊异过后,想其该是年老体弱,受不得舟车劳顿,为其收敛尸身之时,却又见了四爷面上浅笑,如安眠一般,却也是,难得安详。